这部为吉卜力“还债”的动画,是怎么成为传世经典的?
作者 / Palomar 编辑 / Pel 排版 / 呼呼
“来,出发吧,把面包,小刀和手提灯塞进背包里。”
在我书柜的最上层,放着全套吉卜力教科书,记录了《回忆中的玛妮》之前一共二十部电影。写这篇文章前,我盯着这二十部电影的标题,试图将他们分个类,再选出我最爱的那部。
答案是《天空之城》。它的序号是2,在《风之谷》和《龙猫》之间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以为《天空之城》是宫崎骏电影中比较小众的那类。即使隔三岔五搞崩推特的“巴鲁斯祭”,不断宣示着它在日本的影响力。但毕竟宫崎骏笔下的珠玉太多了,大热如《千与千寻》,深刻如《幽灵公主》。和这些作品比起来,《天空之城》显得太中规中矩。
然而,正是这份“中规中矩”,使它成了最“宫崎骏”的那一部,前后所有作品都围绕着它的准线左右偏离,当它们像赛璐珞那样重叠在一起后,便又隐隐显现出《天空之城》的轮廓来。
01
虽然严格意义上说,制作《风之谷》时吉卜力工作室还没成立,但所有人都会默认它是吉卜力团队的第一部作品,至少是高畑/宫崎/铃木/久石组合的第一部作品。《风之谷》获得了超预期的七亿四千两百万日元收入,也让德间书店看到了高畑勋和宫崎骏组合的无尽潜力,第二部作品已箭在弦上。
但高畑和宫崎此时的团队,只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,原本参与制作的Topcraft工作室和几位临时加入的东映画师,也不太能满足他们对作画质量的要求。
为了更好掌控制作流程,在拍第二部作品前,他们计划成立自己的工作室。
在铃木敏夫的牵线下,德间书店同意出资。曾在《风之谷》制作中参与了重要工作的原彻、金田伊功和保田道世等人也纷纷加入,一个全新的工作室有了雏形。宫崎骏以他钟爱的意大利侦察机为其命名,这种飞机名叫“Ghibli”,意为“撒哈拉沙漠上吹着的热风”。
但他却记错了飞机的名字,“Ghibli”这个词的日语发音应该是“ギブリ”(Gi Bu Ri),宫崎却以为读作“ジブリ”(Ji Bu Ri)。甚至在高畑勋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错误时,宫崎仍嘴硬说:“我问过意大利朋友了,意大利语中就是那么发音的!”
可能是对宫崎骏的固执性格和机械迷属性脱敏了,没人再坚持纠正他,新工作室的名字就这么将错就错地被命名为“吉卜力”(ジブリ)。
不管怎样,日本动画电影史上最知名的工作室就此诞生。
动画业聚集的吉祥寺成了新工作室的落脚点,有了充足的资金和人员,也有了不错的办公场地,吉卜力的新成员们对接下来的作品跃跃欲试,他们的下一步作品,便是大名鼎鼎的——
《柳川堀割物语》!?
是的,虽然工作室靠着宫崎骏的巨大成功才得以成立,但首先摘取果实的却是高畑勋,他拍了一部讲述福冈县柳川市运河水网历史和风土人情的纪录片。结果可想而知,虽然拿下第42届每日电影奖,整间工作室却因为这部叫好不叫座的片子赔得底朝天。
宫崎骏不仅把《风之谷》赚的钱全吐了出去,甚至还欠下了不少外债。为了维持新工作室的运营,他们只能招募投资,再拍一部电影。这部电影自然要比《风之谷》更“功利”,受众年龄也必须降低,以获得更广泛的观众。《天空之城》那“中规中矩”的基调,其实是被经济现实逼迫出来的。
更惨淡的事实是,直到《天空之城》上映,《柳川堀割物语》都还没制作完成。
后来,铃木敏夫回忆道,有次他和高畑勋路过一处别墅区,看着漂亮的独栋别墅,高畑颇为惭愧地说,如果自己没有拍赔钱的纪录片,宫崎就能住进这样漂亮的房子了吧。
铃木当然来不及伤感,因为高畑勋之后的作品一大半都在赔钱,如果靠高畑勋来创收,他们大概都要睡在桥洞下面。
02
总之,背负着新工作室的存亡使命,《天空之城》的制作开始了。
就在铃木和高畑寻找工作室选址时,宫崎骏一个人跑去了威尔士取景。把威尔士作为取景地的原因不难理解,天空之城“拉普达”(Laputa)的灵感就来源于《格列佛游记》里的同名空岛。宫崎骏想创作一部充满英国风情的动画,甚至把时间也设定在了工业革命时代。
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郁郁葱葱的山谷景色,一个意外之喜来自于当地煤矿。持续近百年的露天挖掘使矿区成了高低起伏的丘陵,当地人使用蒸汽升降梯出入矿井,再通过马匹和火车将煤炭运往英国各地。宫崎骏对这错落有致的矿坑感到万分新奇,他在其间加入了火车与木制轨道构成的立体交通网络,搭建出《天空之城》煤矿市镇的奇幻舞台。
带着这亦真亦幻的设定,宫崎自信满满地回到日本。一次,他按捺不住炫耀的冲动,将还未制作完成的设定稿给押井守看,竟然骗过了押井,让他以为这神奇的地方真的存在,给了这位之后的赛博朋克大师一点小小的蒸汽朋克震撼。
另一个意外“收获”是煤矿的罢工事件,煤矿工人们的热情和团结给了宫崎骏颇深的印象,这些都成为剧中人物的宝贵样本。当朵拉一家的空贼们进入市镇搜寻希达的时候,挺身而出的师傅和矿工,很难说不是来源于威尔士真实的煤矿工人们。
与充满生活气息的煤矿小镇相比,另一处舞台就显得空灵许多了,当巴斯和希达乘着单薄的风筝,穿过电闪雷鸣的云层后,发现显出真容的天空之城“拉普达”意外地安静与寂然。这座悬浮在空中的古老城市,如今成了一座被自然装饰着的断壁残垣,等待着将他们纳入怀中。
在后来的采访中,宫崎骏坦白自己并没有仔细考虑天空之城的世界观,因为制作时间仓促,根本无暇认真设计这个遗失的文明曾是如何运行的,电影中出现的便是全部了。但即使在这一帧一瞥中,我们仍能发现宫崎骏电影一脉相承的自然观。参天巨树成了龙猫的居所;灵巧而活泼的生灵出现在《幽灵公主》;而那絮状,宏伟又柔和的“山本二三云”,更是在此首次出现,贯穿宫崎骏电影的始终。
《天空之城》的场景设计影响了一整个时代,除了新海诚和细田守的动画,游戏界也处处看得到它的影子,塞尔达新作《王国之泪》中的空岛几乎是“拉普达”在游戏里的翻版,魔像们的设定也很难不使人联想到动画中的巨型机器人。
将煤矿市镇与拉普达联系起来的飞行器,则成了宫崎骏自身趣味的最佳体现。《天空之城》的飞行器数量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,从政府的巨型空中战舰“歌利亚”,到仅能搭乘两人的小型扑翼机“flaptar”(フラップター),整个制作团队付出了大量的精力,将想象还原到了毫厘。
原画担当金田伊功曾说,flaptar的作画是整部电影最困难的部分,为了表现扑翼机的残影,在纸上还原蜻蜓羽翼般轻巧的动态效果,作画团队花费大量精力,先后试验了16种模型,才最终达到宫崎骏的要求。
而宫崎骏的要求,听起来又那么简单:创作一架真正只有动画才能实现的飞行机。
空贼朵拉一家的“Tiger Moth”则是另一架充满动画特色的飞行器,这个名字来源于英国的同名双翼教练机。在电影中,它是一架鸟形空艇,通过机翼两端的螺旋桨控制飞行姿态。它古怪的设计在现实中其实怎样都无法飞起来,但在动画中却毫不违和。
“Tiger Moth”最浪漫的设计在于瞭望台,它孤零零地伫立在空艇顶端,仅能通过传声筒与下方联系。巴斯登上瞭望台守夜的一幕,像极了圣埃克絮佩里的《夜航》,纪德曾说《夜航》的真实性无法模仿,但《天空之城》通过撩撩几帧画面做到了这点。
当巴斯和希达展开风筝,冲进云雾,仅靠一根线与现实世界相连时,这一幕甚至超越了文字和语言。我时常用这个场景向别人说明视觉艺术的意义,那些文字拼尽全力才能表现的场景,动画轻巧地就实现了。
03
提及对《天空之城》的理解时,常能看到的一个词是“古典”。在高畑勋的评价里,这个词并不那么正面,他认为与《风之谷》那充满力量感的展开相比,《天空之城》的编剧更加传统,是宫崎骏套用自己擅长模式稍作喘息的一部“间奏曲”。
甚至连宫崎骏自己定义的“儿童”这一受众,高畑勋也没有客气,说那不过是对过于古板的情节的一个托词罢了。
高畑勋的看法不无道理,看起来,《天空之城》过于像篇范文,很难有“戏剧性”。
主人公设定似乎也和“戏剧性”离得很远,他们既不是上世纪流行的“救公主”戏码,也不是本世纪热门的“大女主”戏码,巴斯和希达构成了宫崎骏电影中少有的平衡且无冲突的男女主角。他们甚至是无瑕的,勇气、善良、忠诚,一系列赞美词可以不假思索地放在他们身上。
这明显是宫崎骏刻意为之,巴斯的配音田中真弓曾想为角色添加一些特色,使用男孩特有的高嗓门为巴斯配音,但宫崎骏却要求她降低声调,用更温柔的语气。宫崎似乎不愿将两位主角的反差塑造得过于强烈,他不想给观众一个带着傻气的巴斯。
然而,也有与高畑勋相反的意见,如果说《风之谷》和《幽灵公主》这类动画是以情节的丰富性,以“满”来表现自我的话,那么《天空之城》则是以想象的可能性,以“空”来表现自我的。
云的背后有什么?飞行石来自哪里?拉普达的文明因何而盛,又因何而衰?那些留在天空之城上的生灵,怎样捱过一次次毁灭与重生?《天空之城》将幻想的权力交给了观众,探索和想象的乐趣,远远大过了故事。
当然,这也不意味着它没有故事,实际上,它用冒险历程的节奏感取代了人物冲突的对立感。当开篇希达抱着必死的决心从飞行船跳下的时候,她不会意识到再次睁眼,迎接她的是晴朗柔和的阳光,中速快板的小号和自在飞翔的鸽群。
而当希达与巴斯乘上夜空中孤单的风筝时,云层中紧随其后的电闪雷鸣和云后静谧祥和的天空之岛,又在不断挑动和平复着观众的心。
叙事节奏的对比在巨型机器人身上得到了最佳体现,他在第一次出现时象征着毁灭和失控,第二次现身时又成了自然生生不息的化身,挪开压住鸟巢的风筝、为逝去的文明献上花束。
宫崎骏深谙庞然巨物的温柔能给观众带来怎样的感动,从巨神兵、到巨型机器、再到山兽神,他往往使用节奏的转折表现他们的两面性,这也像一面镜子,映出人类的两面性。
如果说《天空之城》是一部模板和范文的话,它应该是一部表现“纯粹性”的模板和范文。它的人物和剧情都找不出暧昧不清的含义,于是也少有宫崎骏电影常出现的“阴谋论”解读,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没有复杂纠葛,只有冒险和友情的世界。
有时,观众们过于想将一部电影填“满”,执着于人物关系的细枝末节,挖掘出前人未曾发现的联系与“真相”。但《天空之城》用它的纯粹性告诉我们,感受和想象有时更重要,这种想象不是在字里行间苦苦纠缠,而是从那个向我们徐徐展开的神秘世界中倾听。
久石让曾说,在为《天空之城》作曲的过程中,他总会想起自己音乐的原点。某种意义上,《天空之城》也是无数观众和宫崎骏自己的动画原点,它给了我们动画应如其是的样子:一场幻想的冒险。
而我们,只需要“把面包,小刀和手提灯塞进背包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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